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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我哭了。從お琴到春松検校家稽古的那一場戲開始,就像身體裡的某個開關被人不經意的打開了,一直到全劇結束,眼淚沒停過。為什麼說不經意,因為淚水湧出得莫名其妙,而且一直到看完戲的第二天,第三天,胸口還一直隱隱的痛。思考了兩天,覺得所有問題的根源,出在 “聲音”。相較於視覺刺激,只有“聲音”,才能在人心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,悄悄爬進你的靈魂深處,狠刺一刀,淚,也就這麼下來了。

「弾いてみ!」 ─ 聽覺

 導演Simon McBurney對於聲音的巧妙佈局,早從劇場燈光暗下,演員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之前就已經開始了。從觀眾徐徐進入劇場時,劇場便一直重覆地鐵渋谷站的月台廣播聲、列車關門警示音樂聲、和車站特有的,吵雜的人聲鼎沸。感謝比我早一天先進劇場的KKSP在plurk提醒了大家有渋谷站和三軒茶屋站的梗,但當我實際到劇場時,觀眾的寒暄聲之大,背景音之小,就算用力豎耳,也只能在偶然,聽到那被明顯刻意放大的「渋谷!渋谷!」聲。努力一陣之後,便累了,放棄了。兩邊人聲鼎沸相融合,進成為一個水乳交融的新背景音,或許,這才是導演原本的用意。

 英國合拍劇團(Complicite)與日本世田谷公共劇場(世田谷パブリックシアター)共同製作的『春琴』,於2008年2月首演以來,到2009年3月的再演,甚至於今年12月初自歐洲公演歸日之後的凱旋公演,演出地點都是在世田谷公共劇場。而世田谷公共劇場位於東京的世田谷區,一般人由市中心要往劇場方向,若不是開車去的話,絕大部份是在渋谷站轉搭東急田園都市線到三軒茶屋站,通過專屬通道出了站,即可直達世田谷劇場所在的主建築。猜想這就是為什麼要在觀眾入場時,刻意製造出渋谷站,甚至是三軒茶屋站的情境。用意,就是要觀眾成為劇的一部份,成為那第四層的“我”。故事的第一層,是文政至明治時期,以春琴與佐助為中心所發展出來的故事,也就是《春琴抄》的主軸;第二層,是昭和時期,《春琴抄》的作者谷崎潤一郎,也就是文中尋找春琴與佐助的墓,並為此留下心得與記錄的那個“我”;第三層,是平成時期(現代),搭了新幹線,老遠從東京跑到京都NHK攝影棚,娓娓將《春琴抄》透過麥克風朗讀出口,並從旁觀察同時檢視自己感情的立石涼子;而這第四層,就是出了家門後在渋谷站轉車到三軒茶屋站,並走進世田谷劇場,觀察所有在舞台上發生的一切的觀眾們。至於為什麼不入境隨俗的將車站廣播改成中正紀念堂站的廣播,猜想是怕觀眾在日本的時光旅行中,迷了路。

 戲劇開始。除了立石涼子所代表的 “現在”、“NHK攝影棚” 這個時空以外,導演將全劇都用一種淡到幾乎要無法察覺的超低頻的聲音,貫穿全場,把全劇也就是春琴的世界,定調在一個令人不安的氛圍,並將觀眾緊緊包裹在春琴的世界中。春琴的世界裡,除了那隨時會爆炸的不安,還有三味線的琴聲,和小鼓的鼓聲。能讓我聽到第一聲琴聲就掉淚的,我想現場演奏的本條秀太郎さん功不可沒。而飾演春琴的深津絵里,更是以那令在場所有觀眾大為驚艷的,由幼至老的多變音域,名符其實的成為全劇的靈魂。而我個人印象最深刻的,則是當佐助半夜到屋頂偷彈琴被老闆娘當場抓包,正要趕他出門時,お琴(春琴)卻反而像要為佐助解圍一般的,要佐助彈給她聽聽看:「弾いてみ~弾いてみ、弾いてみぃ!」那使性子的聲音,雖然用天真爛漫的童音包裝,聽起來卻令人不寒而慄。這會使我不知道那令我全劇掉淚的,到底是那執愛到令人心碎的感動,還是黑暗中不知從何爬來的恐懼。

はっきりしない ─ 視覺

 「昭和8年、今とはどう違っているんだろう?」襯著笈田ヨシさん讀白,導演用船的汽笛聲勾勒出大阪的樣貌,用地鐵及其它噪聲建立出時光隧道,將觀眾由現代,拉進作者的時代,進一步再拉進春琴的時代。故事的主角既然是個盲人,用聲音來構築春琴的世界顯得理所當然。但不只是聲音,觀察導演要如何把有視覺的觀眾帶進一個完全的盲人世界,是十分有趣的。撐起整齣戲的骨肉,是谷崎潤一郎的《春琴抄》,但給了這齣戲靈魂,賦予它生氣的,則是來自同作者的《陰翳礼賛》。《陰翳礼賛》是一本歌頌日本所特有的陰影美學的書,反對西式照明影響日本之後所帶來的透明、光亮、清晰,讚美日本自古以來所傳承的,物體與物體之間的陰影所造成的間接襯托之美。如此這般,用昏暗而充滿陰影的舞台造就出春琴的黑暗世界,就顯得是個一舉兩得的創意。在盲人的黑暗世界中,親耳聽到的,才是與自身相關的事;親手觸摸到的,才是與自身相關的物。那就像我們閉眼之後,雖在黑暗中卻仍矇矓可見的世界,或就像是身處夢境之中,在我們眼前構築,卻隨即在我們背後崩解的世界。因此,導演只消用幾根竹棒,立起就可以拉開紙門、舉上天空就可以在松樹下蔭涼、四角圍起可以成就一室、三枝接起就能彈起三味線,再配合上幾塊榻榻米,像夢境一般超越三度空間的世界就此而生。講到這裡,我不得不說,那棵蔭佑春琴墓的松樹,那隨風搖曳的姿態, 真是神來之筆。

 《陰翳礼賛》裡同時也提到關於能與歌舞伎的照明。這讓我想起,染五郎也曾在書裡提過,之所以會將歌舞伎役者的臉塗白,其實是古時的舞台照明過於昏暗之下的產物。不過這一提起能舞台或歌舞伎舞台,我可能話題一開會一時半刻繞不回來。所以,還是乖乖先回到春琴身邊吧!

20101219_02.jpg  除了陰影,《陰翳礼賛》中還提到了古代日本女人的形象,只見層層衣物,把女人的身體和雙腿緊緊包裝,只剩下頭和手掌尖露出衣物的外面,甚至於在牙齒塗上鐵漿,谷崎さん也都認為,那是一種把除了臉部本身以外的身體,用黑色填滿,藏於陰影之中的美學表現。就像文楽中的女性人形一般,“身體”的存在感極低,彷彿剝開層層衣物,剩下的,只有一支用來控制人形身體的,光禿禿的木棒。猜想這就是為什麼,劇中“春琴”這個角色在大部份的場合中,都由深津さん操著人偶來演出。但其實劇中的操偶方式,並不是正統的人形浄瑠璃的演出,在お琴和佐助的性愛場面中,我們會發現那被肢解的お琴,她的頭、她的手、她的腳,雖然各自獨立,卻又都同時緊緊纏繞著佐助那有血有肉的身軀,所謂“盲目”的愛情,便只是由手、由腳、由高潮後的叫聲所構築出來的零碎片段,只剩下佐助在全劇幽幽的不斷重覆「はっきりしない…はっきりしない…はっきりしない…」。

 而說到重覆,劇中也同時運用大量的“重覆”元素,而“重覆”所要表達的,就是“時間”。用三個演員輪流在お琴腳下翻滾,代表了佐助日復一日的受到春琴的欺凌而不離不棄;飲茶、食飯、就寢…飲茶、食飯、就寢…春琴死後,佐助的晚年生活就以這像是無限迴圈的動作來交代;而三組同時出現的佐助與春琴,以不同明暗度表現出相同的目的…導演再再都用架構一幅畫的心情,力圖要將日本傳統之美,完整傳達給觀眾認識。同時,也讓觀眾深刻體會到,春琴與佐助兩人日積月累了無比的忍耐,所造就出來的愛情是多麼強烈到令人窒息。而其中一場戲深深打動了我,就是春琴在面對佐助親切的教導女學生時,那再也無法用她一貫的高傲來掩飾她強烈的嫉妒時,發了狂的一邊罵著「アホ!」一邊對佐助又踢又打時,於我來說,那正是佐助等待已久的,春琴愛的告白啊!

世田谷パブリックシアター─空間

 說這原本就是為世田谷量身訂做的戲劇也不為過。除了前面提過的地鐵廣播的梗以外,不知怎麼,看了這齣戲後我會覺得:「好世田谷啊~」。可能一樣是很愛玩戲劇開場前的一點小遊戲,也可能是自己覺得這齣戲的調性跟世田谷的劇場個性較合,也可能是什麼別的要素,觸動到我熟悉的神經。所以有時看一看,會忍不住小小的想像一下:「若這個場景,在世田谷演起來會長成什麼樣兒?」老實說,我個人是覺得,以舞台之暗,導演的場面調度之豐富,舞台之多變,演員動作之細膩,再再都感覺比較適合小一點的劇場。相較於約600席的世田谷劇場,我這次坐在擁有1500多席的國家戲劇院的2階,有許多的細微動作會覺得看得不是很清楚。原本以為1階比較能看清小動作但卻得犧牲舞台場面的整體性,但據坐在1階的Kira表示,還是稍嫌遠了點…。小小查了一下『春琴』今年11月在歐洲公演時的劇場,無論是4~13日在倫敦的Barbican Theatre,或是18~23日在巴黎的Théâtre de la Ville,都是約1000人左右的劇場,算是介於世田谷與國家劇院的大小,不知道看起來是什麼感覺?

最後,給沒去過世田谷公共劇場的人一個小小參考。
→ 給想知道劇場大門、舞台長個什麼樣兒的人:『翁‧三番叟』第一日 我的生斎第二回目
→ 給好奇劇場藝術總監是誰的人:世田谷公共劇場藝術監督的續任

(春琴是一齣密度極高的戲劇,堆在心裡的很多,跟寫出來的不成比例。沒寫的,是現下不想寫,或一時沒來得及回憶起來的,日後若想起了什麼,有可能再加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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